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『許久未入山,我成為標準的都市文明人,幾乎要放棄這小丘陵的崎嶇山路。山路並不陡得令人害怕,路徑也不漫長,是我不夠資格攀登它,我的信心不堅強。即使我有潛力,我也不相信。我知道,人首度或重新面對荒野時,並不了解自己,清楚自己擁有幾分力量;而潛力是無窮盡的,可以一點一滴地發覺出來,但必須懷抱謙遜的態度。』 ─王家祥〈新獼猴天堂〉


不知為何,就算是我已經走過無數次的柴山,但只要一入山就有種無以名狀的興奮之情,而內心卻又充滿奇異的平靜。這次上山決定得匆促,也不管已近炎熱的正午時分,心一橫就獨自往武嶺登山口走去。大概是受到徐如林《孤鷹行》的影響:「孤獨的鷹,才飛得高。」,我一直欣羨她獨自背著重達23.5公斤的背包,一個人走向南湖大山那種毅然決然的勇氣。在山上,必須作的抉擇與掙扎多到超乎想像,一切只能靠自己,自己思考、自己找路、自言自語,不能忍受孤獨的人,就眼睜睜地被自己打敗,沒有時間可以懦弱,那是一種向意志朝聖的過程。

『躺在樹下睡覺,一闔眼,就只剩耳朵充滿了聲音。風徐徐吹過夏日的樹海,枯葉飄飄撞擊在我身上,雖輕卻彷彿很響亮,我聽見了悠閒;那聲音來自我童年的假期,午後定格在 咿事也不做,閑得發慌,可以聽見任何的聲響。時間靜止不前,再也不動了。而我的確聽見歲月的聲音。』 ─王家祥〈我的確聽見歲月的聲音〉


一個人默默地走,很快地就到了「快樂休息站」。對從前初上柴山的我來說,快樂休息站彷彿是荒漠中的甘泉,涼爽的大片樹蔭下,除了熱心山友背上來的茶水桶、醫藥箱外,還發現一些樹上綁了吊床,充滿一派悠閒,附近的空地甚至被民眾當成自家花圃而種植了許多繽紛的園藝植物。看著那些被刻意栽培的花草,人們得如此天真地以為自己的好惡能讓世界更美麗。回憶起微風裡小小的公寓頂樓,連騎腳踏車繞圈的空間都沒有,我的童年只能看著幾點微弱的星光在台北天空掙扎中度過。爸媽親手搭築的花台裡也總是栽滿很多不知名的植物,因為灰色的城市太容易掩蓋掉一切青春與思念的色彩,所以當茉莉香飄來,或許還能藉此想起他們夏夜離家前看到的最後那一眼家鄉風光,和當年出外打拼討生活的年輕模樣,找回一點點已無法挽回的夢想吧。


『望著天邊綿延的山群 我本來自山的那一方 情不自禁湧出了淚水 到底何時才能回家鄉』 ─民歌〈思鄉〉


離家上大學的日子至今已兩年半,我彷彿在滿足童年願望似地想要把每吋土地都走遍,但我並不想流浪,真正的流浪要敢拋棄掉許許多多的牽絆,有再也不回頭的決絕,而我總是想家。父親常聽著我的四處遊歷而微笑:「趁妳年輕,多出去走走走吧,不然以後就沒機會了,回來還要告訴我哪些地方最好玩喔。」爸媽的年輕歲月都已為了生計而消磨去,他們犧牲了好多願望才又回到故鄉擁有自己的家,然後就安安分分地守在家裡,等著我們能帶回遠方也有花開的消息。出門在外的人,總是有很多原因顧不上想家,倒是家裡的人更牽掛。


『他們的確做著不可思議的夢想,不過至少他們有夢,在這個缺乏夢想及真知灼見的時代。』 ─王家祥〈自然公園的夢想〉

爬柴山的感覺不同於其他的高山,因為它無法脫離人的勢力範圍,是高雄人對遙遠的大自然唯一的心靈依靠,不管何時,總是能在山路上遇到三三兩兩的登山客,在這樣的山上,觀察人也變成很有趣的一件事。大部分來爬山的多是中老年人,有些純粹健身,脫離不了文明習性,帶著嘰哩瓜啦的收音機走;有些好友成群一起來聯誼,談天說地,交換生活情報;在山裡,沒有其他外務和文明的隔閡,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回到最原始無瑕的狀態,就連不常主動與人攀談的我,常常也忍不住向迎面而來的山友打招呼,就算只是一句簡單的加油或早安聽起來都特別溫暖。本來猜想近午時分應該遇不到人,恰好適合今天想自閉的心情,沒想到還是有一樣的幾個山痴尾隨而來,於是在走上少女峰前,轉了個彎,以為這樣可以避開人群,結果他們也選擇了同樣的路線,要到觀海崖去。

上次往這邊走已是兩年前參加山野社迎新活動的事,那是我第一次上柴山,二三十人跟著學長繞呀繞,大部分人汗流浹背,我卻臉不紅氣不喘,彷彿自能尋到一種步調似地隨行在後,當時的我對於柴山這個新世界充滿好奇,走在窄窄的小徑上,總是睜大了眼期待接下來的風景,看到岔路總有衝動想走進去瞧瞧,之後學長們只好像保母般一直盯著不讓我亂跑。青春的美好是因為可預想未來,中年的悲哀是甘於接受平凡。我性格中的冒險因子如今仍在,然而那股初生之犢不畏虎的衝勁,後來卻常因俗務纏身,還沒撐上山就消散。


『曾經在這崖邊看山的人 到處都尋不見 屏風山或許會不解的問 老泰雅在哪邊 曾經在這裡開路的人  已逐漸消逝人世間
屏風山低聲難過的問  老戰友在哪邊』 ─民歌〈當風劃過屏風山〉


鑽入草叢準備攀上岩壁時,遇見一位也獨自上山的山友,「妳一個小女生自己來走這條路啊?萬一腳扭到或掉下去怎麼辦?」我還以堅定無畏的笑容,相信自己還有一點敢撫劍獨行遊的壯厲。我順著岩縫行走,清涼的風由海面拂升吹入岩壁,上山前鬱悶的心情一掃而空,頃刻間就融化到眼前藍色的天藍色的海裡消失不見,一鍋星子落海而沸騰不已。坐在觀海崖吃午餐,隨後而來的幾個山友說山壁有個觀音像,我看不出所以然,但心裡的確因為這樣的美景而有種感激上蒼的念頭,當初一同參加迎新爬上這個崖的人,只剩幾個還留在山社,兩年來共同經歷許多悲歡,每次回憶那些與現在熟悉的朋友們相識的過程,總不得不承認人生是靠某種奇妙的緣分在牽引,當初的柴山一直還在這裡,然而世界終究是個過客,就像來來往往的山友般,向我點個頭就離去。


『看你穿越雲端飛的很高 站在山上的我大聲叫  也許你呀不會聽到  把夢想找到要過得更好』 ─孫燕姿〈風箏〉


天氣晴朗得乾乾淨淨,念頭一轉走往柴山三角點。曬得發燙的柏油路好像要冒煙,路旁白花花的鐵絲網被挖開了幾個洞,昔日的軍事重地仍然無法抵擋人心對綠地的渴望,地上大剌剌的「禁止進入」紅字,已老態龍鍾地晾在樹蔭底下。這段路白天黑夜都曾走過,很是熟悉。2000年底,心血來潮,一個人登上少女峰歡送最後一個夕陽,那是第一次自己單獨上山,坐在峰頂吹風唱著雨生的歌,人們漸漸離開後反而唱得更大聲,準備下山時才驚覺天已漸黑,當時身邊沒有人沒有燈,竟然是在這樣的情況下開始我的首度「夜攀」,其實路並不難找,但人心是十分脆弱的,黑夜帶來許多莫名的恐懼,就這樣一步一步,戰戰兢兢地通過了柴山給我的千禧年考驗。後來夜攀的次數已難計算,但我知道,每次都是挑戰。抵達三角點平台,沒有週末該有的人聲吵雜,涼爽的風徐徐吹來,天氣好到甚至連遠方的小琉球都能看見,興奮地撥了電話給山下的朋友,心裡有說不完的滿足與收穫。柴山標高330公尺,很平凡,卻可以俯瞰整個高雄市,東帝士大廈此時只和十幾公分的三角點柱一般高,山下川流不息的繁忙車潮來來去去,我想,城市的地圖永遠畫不出幸福。


『當我遠颺不再回頭望  不要問我流連哪一個山上 今夜的星光塞滿我胸膛 有太多的日子值得一唱再唱』 ─民歌〈當我遠颺〉

就像是初來到高雄的人會想起台北、台中或台南的心情那樣,每個人總不自覺地以自己的故鄉作為和異地比較的標準,而曾幾何時,「柴山」對我而言,已成為這樣一個遙望遠方後會再回頭看的標的。忘了是在哪一座百岳的哭坡上,有個學長突然說了句話:「這段路還不如柴山陡…」,當時氣喘吁吁的我,瞬間心中一震,細細回想:「是啊!折磨人的好漢坡、登少女峰的幾個陡坡都比這還難走呢!」,原本還很艱辛遙遠的漫漫長路,此時看來竟變得輕鬆不少。「輕鬆」?上少女峰時曾走到頭暈目眩的我,如今反而開始覺得爬柴山很輕鬆?時光的漩渦就是這樣轉不停,大口大口吞食著人的回憶,然後消化殆盡。於是,總又再走上柴山,尋找自顧自走過去的生命。


佩馨 記於2002年5月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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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passion219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5) 人氣()